第77章 嫂嫂（16）
“什么意思？”江昭直觉他说的这番话不对劲。
明烨垂眸, 没敢抬头看他，视线头一次拘谨地在脚下这几分地徘徊。
“明朗还存在，他虽然死了, 但……”
“我知道。”江昭打断他, “他就在这座宅子里，你让他出来, 我也有话要和他说。”
“……他现在不在这儿, 公寓里只有我们两个。”明烨低声道。
江昭看着他动作间透出的小心和拘谨，忽然意识到一个可能。
“你刚说，要让明朗活过来，但他的身体已经火化了, 你……”
他的目光落到明烨那张和明朗一模一样的脸上, 恍惚明白了他到底想怎么让明朗活过来。
……明烨竟然想把自己的身躯让给明朗。
而原因仅仅只是因为他“喜欢”明朗。
江昭心头漫开了前所未有的火气，越看那张脸越生气，他闭了闭眼，花了好大一番功夫才平息下心头的怒气, 从衣柜里把那个牛皮纸箱拿了出来，雪白的手腕翻转, 径直把纸箱里满满当当的药瓶全给倒了出来。
短暂的十几秒内，房内充斥着药瓶和药盒碰撞发出的稀里哗啦的声音, 像是一场从天而降的大雨般。
声势滔天。
一个药瓶咕噜噜滚到了明烨脚边, 他的目光刚一触上去便顿住了。
这是他的药。
那个牛皮纸箱原来在江昭这儿, 难怪之前他出门时, 江昭回忽然问这么一句，放在从前他肯定是不会过问的。
那……江昭有发现不小心夹在病例本里的那两张画吗？
他会怎么想、会怎么看他, 认为他是个疯子还是变\态？或许在江昭心里, 他一直都是个疯子。
“你把这些东西都放在纸箱里, 让保洁阿姨扔掉，就是因为，有病的人是你，但是你打算把身体让给没病的明朗，既然已经这么决定了，那么以后这些药就用不上了对吗？”
江昭迈过遍地的药瓶，一步步走到明烨面前。
“明烨，你好幼稚啊。”他放轻了声音，轻描淡写道。
被这么说的明夜心头猛然一震，下意识掀起眼皮看过去，恰巧对上了江昭那双澄明又透彻的双眼。
他像是第一次发现，那双眼不仅能被别人看透，也能在某些时候看透别人。
——比如此时此刻被江昭盯着的他。
江昭只是盯着他，面色瞧着不太高兴。
“我不喜欢明朗，那是骗你的。”
“我也不喜欢你们两个这张脸，这是骗邬景山的。”
“我也不喜欢邬景山，所以才会骗他。”
他一字一句、字正腔圆地解释道。
随着他的话说到后头，明烨眼里的光也一点点亮了起来，但眼底的不可置信仍然存在着没有褪去。
他下意识开始否认江昭说的话，认为那只是对方为了安抚他才会说的话，薄唇动了动，想说话。
江昭看清了他眼底的情绪，抢先一步道：“不是骗你的，我没见过明朗，也不存在什么宴会上对他一见钟情的故事，那是我从书上看见的。”
他看了眼桌上那本最近几天都被他拿着看的翻译书，“不信的话你自己去看，五十六页，男主在宴会上对盛装出席的女主一见钟情。”
明烨想说什么，没能说出来。
他像是一个尝惯了苦味的人，骤然掉进了蜜罐里，从舌尖到心尖都是那股蜜一般的甜味，甜进了他心里。
江昭眼里是清晰的不满。
“我会这么说都是因为你，你看我的眼神太直白了，当时见到你的时候你还凶我，我不这么说，你不知道会做出什么。”
“……”明烨彻底哑巴了。
好半晌，他问：“你不生气我偷进你房间的事吗？”
“我当然生气啊。”江昭直白道。
“嗯……我只跟你说一次，我讨厌别人吓我，但我最讨厌的是别人骗我，不管是从什么角度出发。我希望你不会有下一次。”
明烨下意识点了下头，乖得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好，那么现在，你有什么话想说的。”见他态度还算听话，江昭眼里略微带了点满意。
明烨望着他通透的双眼，心尖痒痒的，像是许久前埋下的种子，一直藏在阴暗湿润的土壤里。
可今天，这粒种子自己悄悄发了芽，迎风而涨。
——变成了一颗参天大树。
他忽然很想顺着心里想的说出来，薄唇微张，声音低沉微哑。
“我可以……亲你吗？”
“……”
【……】
系统默默翻开了记录的小本子。
江昭微蹙了下眉，有些埋怨地瞪了他一眼。
“当然不行，我说我不喜欢明朗和邬景山，但是没说我喜欢你。”
系统悄悄看了眼明烨的表情，发现这么长一句话里，他似乎只听见了“我喜欢你”这四个字。
它有些感叹，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自欺欺人。
“你别得寸进尺。”江昭的声音带了点微不足道的警示。
明烨的表情一下沉了下去，从某种角度来说，他现在的模样竟然有些像委屈的舟桁。
江昭微微愣了下。
正当明烨心里酸胀时，面前忽然投下一片不算大的阴影。
下一瞬，一个温暖的、带着春天气息的躯体拥了过来。
江昭抱住他，声音轻若羽毛。
“只能给你抱一下。”
明烨本能伸手，搂住了江昭的腰。
这只是一个很短暂的怀抱。
明烨从这怀抱里感受到了万物复苏的气息，他看见灿烂的日光被枝头的落叶切割成了数道光柱，饱满的稻穗被风掀起了一层又一层金色的麦浪，冰凉的雪花覆住了这片荒芜的大地。
他感受到了四季。
江昭只抱了他两秒便收回手，松开了他。
明烨想，他应当会永远记住这个怀抱。
“生病了就好好治病——那些药你自己捡起来，别留在我房里。”
江昭扫了眼遍地的药瓶，忽然问道：“你生了什么病？”
系统一瞬间就明白了宿主明知故问的原因。
明烨才刚踏入天堂，转瞬又坠入地狱。
躁郁症和普通的心理疾病可不一样，这种病症是不稳定且极具危害性的，很可能会威胁到他人的生命。
他飘飘然的心也在转瞬摔倒谷底，含糊不清道：“一点心理疾病，没什么大碍。”
江昭微微眯了眯眼，轻声道：“是么？”
“既然你不说，那我去问问邬景山，他应该知道。”
话罢，江昭毫不犹豫转身就走。
明烨的四肢快过大脑，先一步拽住了江昭的手，语速飞快，“……你不准去！”
他又是焦急又是嫉妒，心里的酸意几乎要涌了出来，提起讨厌的人，他眼里隐隐冒出怒火，被压下去的烦躁又升了上来，让他看起来像极了一只应激状态下的刺猬，浑身是刺。
“我不准你去找他。”明烨咬紧牙根道。
江昭毫不留情地甩开了他的手，“你用什么身份来管我，小叔子？”
“别忘了，你可是叫我嫂、嫂、啊。”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几个字的字音，这纯粹是在报复明烨之前经常用嫂子这个身份来堵他的话。
明烨嘴张了又合，良久才声若蚊吟道：“……是躁郁症。”
他飞快解释道：“我不会伤害你，我也不会向你发火，你……能不能不要因为它远离我？我不发病的时候只是脾气稍微不太好，我发病的时候会自己待在房间里的，你……”
江昭垂眸看着脚边的药瓶，没有说话。
明烨越是着急，解释得就越多，但他说了一大堆，江昭一个字音都没发出。
这份沉默像只攥紧他心脏的大手，让他有些呼吸不过来。
他的话音渐渐淡了下去，自暴自弃道：“我治不好的，我就是这样，从小开始就这样了，我有在控制，但我控制不住，它会在任何我精神紧绷的时候出现。”
比如现在。
他耳边的此起彼伏都是窃窃私语，如果江昭能够听见，便能发现，这些声音大同小异，说的都是同样的内容。
它们在让明烨抱住眼前的青年，让他亲上去，把房门上锁，让青年从今以后只能待在这间房内，也只能看见他。
明烨当自己聋了，任由那声音在耳边念了千遍万遍，只是目光固执地看着江昭。
“我有病，江昭。”
——因为他从小活在烂泥里。
他被这肮脏的烂泥腐蚀干净了血与肉，只剩下一堆擦不干净的白骨骷髅，蚁虫蛇蝎悉数在往他身上爬，想将他空无的灵魂也一同腐蚀干净。
他没法出淤泥而不染，他早就被腐蚀得不剩什么了。
心理疾病像跗骨之蛆一般，紧紧地缠着他，让他无法从死循环中走出来。
“明烨，我知道。”
江昭抽出被他抓住的手，声音如常，似乎天大的事情都没办法让他有任何的情绪转变。
“我不在乎你有没有病，但我不喜欢你轻贱生命的态度。”
江昭说：“你听懂我的意思了吗？”
“——去治病。”
明烨盯着他，瞳孔黑沉沉的，里头像是蕴含着风暴似的。
许久，他微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好。”
……至少江昭不会因为他有病远离他。
这样就够了。
他怎么能奢求没有感情的人分几分感情给他？
被惦念这么一段时间就够了。
今天晚上似乎到此为止，江昭把明烨从房间里赶了出去，在桌边坐了会儿，垂头删掉了刚才录下的视频。
系统微讶：【您怎么删掉了视频？】
江昭细白的手抬起，轻轻捏了捏侧颈，像是有点累了。
【我的剧情完成度应该快够了，没多久就可以登出这个世界了，保存下来也没什么用。】
系统正要问他怎么这么笃定，猝不及防听见了后台发来的通知声，心里的惊讶于是更大了。
【您的剧情完成度增加了十点，现剧情完成度为七十，只差最后十点了。】
它忍不住道：【您怎么会这么笃定？】
——连它都不知道剧情完成度的评定标准，江昭身为一个不爱动脑的宿主，究竟是怎么发现的？
它好奇极了。
江昭盯着暗下去的手机屏幕。
【不是我太聪明，是这件事太明显了。】
他说：【任务完成度和主要角色挂钩，我没猜错的话，应该是他们的人生或者心境上发生了什么重大变化，判定系统就会给我打出极高的分数。】
【上次的三十分，我猜是因为明烨打算放弃自己的生命。】
他琢磨了下，【他们每人手里应该都捏着一定的剧情完成度，明烨潜意识知道自己没法活了，所以才会一次性把他身上的所有点数都给我，大概是三十左右。】
【……他不想让我没法完成任务。】
系统本能绝对不对劲。
【既然您是这么认为的——明烨可给您的点数已经给完了，那刚才增加的十点是从何而来的？】
江昭也纳闷，【按道理来说，他手头捏着的完成度应该已经全部给我了啊，难道因为他是男主，放弃了这个念头之后又多了可支配的点数？】
关于这突然增加的十点，江昭白色不得其解。
远在城市另一头，熄灯后的双人寝里，邬景山摘掉了许久没有声音传来的耳机。
他掀起眼皮，那双眼在黑暗中冷得骇人，像是头狼幽暗碧绿的双眼一般，任何被盯上的人都没法从这双眼的注视下逃出来。
他的目光落到手机的隐私相册里。
照片上的青年靠着窗户在看书，丝毫没有发现自己已经被偷拍了。
……骗他的么？
他还以为，江昭终于有了一点类人的感情，结果却是骗他的。
也是，或许青年自己没发现，他诉说对明朗的喜欢时，那层深情究竟有多敷衍。
但却足够在场的两人对此深信不疑。
邬景山眼里一阵情绪翻涌，过了很久才把这番情绪压了下去。
既然喜欢骗他，那就干脆骗他一辈子好了。
谎话的对象从明朗变成他，似乎也是一个不错的选项。
他想，江昭应当不会介意。
江昭第二天起来时，明烨正站在他的房门口伸着手，像是想敲门，但门被先一步打开了。
江昭躲在门缝后打了个哈欠，软声询问：“你打算什么时候去看心理医生？”
明烨罕见地愣了愣。
看他这个样子，很明显是昨天的话一句也没听进去，江昭不免有些生气。
“既然要治病，当然要看医生了，难道你还等着自愈吗？”
明烨忙道：“好，我现在就预约。”
江昭想了想，说：“今天不行就约明天的时间，我后天就要开始上课了。”他们这次放假一共只有三天时间，短得他找不到时间可以浪费。
明烨眼里露出不可置信，“你说这话……”
“我和你一起去，不然你会骗我。”江昭警觉道。
明烨像中了大奖一样，整个早晨都有点飘飘然，好几次回头看见江昭时，心里都跟沁了蜜一般，止不住地想笑。
江昭似乎没这么讨厌他，他想。
没这么讨厌，就代表这份情绪有几乎发展成喜欢，他或许……还由一点机会。
系统看了看明烨堪称兴奋的背影，心里竟然有点同情。
他的宿主是个负责任的宿主，符沉因为他剖心成了人蛊，所以他答应等对方回来，但也只不过是远远地见了一面就登出了世界。
甚至都不打算看这个世界的剧情总结。
现在，宿主之所以会想和他去看病，完全是因为在准备登出世界了啊。
一旦他的病好转、宿主又攒够了积分，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登出。
到时候明烨就高兴不起来了。
系统随意翻了翻记录的小本本，上头满满当当写着最近发生的事。
它来回看了看，忽然发现了一件事。
明烨昨天只拿走了药和病例，原本夹在病例里的那两张画反而不见了。
它疑惑极了，暗暗在心里把这件事记了下来。
明烨似乎怕夜长梦多，江昭第二天反悔，当即预约了今天下午的时间。
心理咨询和脑部检查的时间不算长，咨询结束，江昭让明烨自己去取检查结果，他则在办公室里和医生有一搭没一搭的聊了下明烨的情况。
检查的结果不太乐观。
明烨现在已经很严重了，出现幻听的频率更是达到了一天三次以上，再不接受治疗，说不准哪天就做出了极端的事。
江昭听着医生严肃的话，在心里略记了记，礼貌道谢后推门出去。
他低着头有些心不在焉，自然没发现外面正有人要往里走，这一下登时便撞在了对方身上。
“唔……”
江昭吃痛捂住额头，眼眶里迅速积聚了泪，软绵绵地道歉，“对不起，我走路没……”
他的声音一顿，微讶道：“班长？”
陈子青眼里也是惊讶，“哟，江昭同学，你怎么在这儿，好巧啊。”
“我陪朋友来看病，班长怎么在这儿？”
江昭没记错的话，这里是家私人的心里医院，轻易不接外客，而陈子青看起来一点也不像是患病的人。
“哦哦，我来找我舅舅。”陈子青大大方方地笑，忽然压低了声音问道：“你是和女性朋友来的，还是男性朋友啊？”
江昭随口道：“男性。”
陈子青像是确定了什么似的，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你……其实是和明二少明烨一起来的吧，我在楼下看见他了。”
江昭微顿。
“其实你和明大少结婚的时候，我也在观众席，只是你好像不在乎别人，出现了没多久就回房了，不认识我也正常。”
“明二少是明大少的弟弟，他之前来我舅舅这儿看过，当时我不小心撞见了。你昨天问我的时候我就有点怀疑是他，今天又同时撞到了你们两个，所以才稍微猜测了一下，我没有恶意哈。”
江昭心里是止不住的惊讶。
他一早就知道陈子青聪明，没想到对方聪明到这个地步。
索性他也没了隐瞒的必要，点了下头，“是他。”
陈子青眼里浮出惋惜，轻轻“嘶”了声。
江昭狐疑道：“你想说什么？”
陈子青虽然聪明，但藏不住事，拉着他到了走廊尽头，压低声音道：“也没什么了，就是我以为你二婚应该会和邬学长，不过现在看来，似乎又是明家的人。”
江昭一头雾水地看着他，两眼中满是疑惑。
陈子青抬眉，“嗯？你不知道吗？——我刚刚过来的时候不小心听见了明二少在楼梯间自言自语，问自己你愿意和他来看病，到底是不是对他有那么一点意思。”
“……”
江昭唇瓣微张，彻底呆愣在了原地。
他第一天发现这位自称酷哥的班长居然这么八卦。
八卦程度都快赶上江潮生了。
他心里的情绪只有荒唐两个字能描绘出来，语塞了半天才问：“你为什么会这么觉得？”声音里满是不可置信。
“这个啊，邬学长看你的视线很明显啊，你又和他住在一起，这不是……近水楼台先得月嘛。”
“上次邬家宴会，我也有去，你应该还是没看见我，明二少看你的视线和邬学长是一样的。”
陈子青眼里泛起点兴味，“你别跟我说，你一个都没发现？我这里还有照片呢。”
他兴致勃勃地打开手机，在相册里费劲扒拉了半晌，终于找出一连串照片。
“你看，我说话可是最讲证据的，你第一次来上实践课的时候，邬学长的视线都快把你吞了。”
江昭的视线原本只是无意间往屏幕上看了眼，动作却蓦地顿住了。
这张照片很明显是偷拍的，但角度巧妙，露出了他的半张侧脸和邬景山的正面，更是清晰地拍到了邬景山那双眼里蕴含的情绪。
照片上的青年戴着护具，和小组成员围在一起摆弄仪器，而他斜前方，男人目光柔和又隐蔽，在无人发现的角落里长久地凝视着他。
让江昭顿住的便是他的眼神。
太熟悉了……好像曾有人用这样的眼神盯着他看了许久。
江昭直觉这张照片有些不对劲。
他看了眼兴致勃勃的陈子青，接过手机，问道：“这是什么时候拍的？”
“我说了嘛，你第一次来上课的时候。”
江昭算了算，这是他穿进这本书的第二天。
这个眼神，他实在太熟悉了。
江昭的指腹抚了抚屏幕。
陈子青眼里的兴味浓了几分，道：“这照片只有我看过，你放心，我虽然八卦，但不是大嘴巴，一般只和当事人说。”
江昭全然没听进他的话，只是一味盯着那张偷拍到的照片。
当时的邬景山是第一次见他，可对方……为什么要在他看不见的角落，用注视心上人的视线盯着他？
他是不是……
江昭蹙眉，无法用语言将心里骇人的猜测说出来。
悄悄盯着监控荧幕的系统越看这张照片越不对劲，正要出声提醒，便见陈子青随意掀了掀眼皮，往监控的视角看了眼。
这一眼，正好对上了它的视线。
像是无意的巧合。
系统心里猛然一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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